年近50的马老四,连同他的驴一起,被赶出了家门。
马老四并不是他的真名,他原名马有铁,是西北偏僻农村里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马有铁弟兄四人,以“金银铜铁”的顺序起名,他年龄最小,分到了“铁”字。
但在老马家,“铁”,其实就是下贱。
马老四常年跟哥哥马老三生活在一起。
哥哥结婚后,他就成了家里的免费劳动力,每天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伺候哥嫂一大家子。
唯一跟他亲近的,就是他使唤了大半辈子的那头驴。
如今马老三的儿子要结婚,马老四必须从家里搬出去,哥嫂想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方法:给他说个媳妇。
在农村的规矩里,娶了媳妇是要分家,自立门户的。
马老四是个蔫黄瓜,等他自己相亲结婚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可儿子的婚礼不能再拖,于是马老三想了个妙计。
他找了媒人,将弟弟马老四,与村子里远近闻名的“瘟神”撮合到了一起。
这个“瘟神”,名叫曹贵英,也是村子里的苦命人。
曹贵英跟哥嫂生活在一起,天生残疾,哥嫂看不惯她,村民视她为“脏东西”。
在家里,她连住偏房的权利都没有,常年生活在漏风漏雨的牲口棚里。
长年累月的雨打风吹,让曹贵英落下了残疾,她不仅腿脚不好,经常手抖,还得了泌尿系统疾病,常常小便失禁。
在两家的亲人看来,马老四和曹贵英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没人跟,一个没人要。
两位当事人都还没发话,他们就稀里糊涂地,被“亲人”决定了终身大事。
拍结婚照的时候,两个人表情冷漠,丝毫没有结婚的喜悦,甚至嘴角都没有一丝笑意。
曹贵英没有嫁妆,马老四没有彩礼,陪伴他们的只有跟马老四一样,被扫地出门的那头驴。
就连两个人的婚房,也是村子里没人住的危房。
新婚之夜,马老四一句话都没说,沉沉睡去,贵英却呆呆地坐在床上,头都垂到了被子里。
老四起身一看,原来她尿了裤子。
老四没说话,一脸阴沉地起身出门,贵英显得尴尬而窘迫,因为她不知道,迎接自己是又一次辱骂,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毒打。
可老四再次进门,手中的火钳子里,却多了几块木炭。
原来他起身出门,是为了缓解贵英第一次来家尿床的生疏,而为炉子添上木炭,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希望贵英能暖和一点。
贵英下了床,将屁股靠近炉子,就用这样的姿势,度过了和自己老公的第一个夜晚。
马老四是个孝子。
有了媳妇的第一时间,就跑去父母的坟头,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祭奠完毕,夫妻二人坐在坟地旁边的沙丘上,两人一言不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老四从包里掏出了刚刚祭奠用的贡品。
当他把麻花塞进贵英手里的时候,贵英缓缓摇头拒绝,虽然他们连吃饭都是问题,但毕竟贡品不可食。
“后人不吃,先人不得”,马老四第一次与贵英对话,就说到了妻子心坎儿里。
两人一口一口啃着麻花吃着苹果,夫妻关系仿佛就此确立。
时间过去不久,村子里的首富生病了,要治他的病,就需要珍贵的熊猫血。
可偏偏,全村所有人里,只有最缺乏存在感的马老四,是这种稀有的血型。
首富儿子没有直接找马老四,而是召集村民开了一场“献血大会”,大会最后,当众点了下马老四是熊猫血的事。
全村人听罢,立即号召老四献血,毕竟首富还欠着大多数人的地租和工钱。
一旦首富撒手人寰,大家的钱就都会打水漂。
隔日,首富儿子带着全村人来到老四家,没想到第一个出口拒绝的,是贵英。
“要献你们去,我们不去。”
但老四从来就不会拒绝,他只提了一个要求,不去医院,去哪儿都行。
贵英放心不下老公,夫妻二人坐着首富儿子的宝马,踏上了献血的旅途。
因为没坐过小轿车,贵英很快就晕车呕吐,还尿在了后座上。
“想尿尿早些说嘛。”
首富儿子一脸韫色,但他需要老四的血,也没再说什么。
富豪的别墅里,摆了满满一桌满汉全席欢迎夫妻俩,但唯唯诺诺的二人,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验完血,护士在首富老婆的耳边悄声说:“没有传染病,能采。”
看着满满一管子鲜血从老公体内被掠走,贵英满眼都是担心。
但也只能眼看着。
采完血,夫妻俩回到村子,当下最急的事,就是买化肥和种子。
但他们俩拿不出160块钱。
好心的老板再次给老四赊账买东西,团聚在小卖部的村民,却开始将矛头对准了贵英。
“都吓尿裤子了。”
老四从来不反驳任何人,他只是默默脱下自己长长的大衣披在妻子肩头,遮住了她已经湿漉漉的屁股。
贵英没说话,但她的心,已经开始被这个男人暖化了。
在老四看来,他和贵英是命运共同体,两个可怜人的生命,就这样纠缠交织在了一起。
马老三的儿子终于结婚,但老三始终没忘了自家的免费劳力。
晚上,老三找上门,让老四凌晨五点套上驴车,徒步去县城给儿子拉家具。
老四被颐指气使惯了,只是默默答应,趴在窗口的贵英,看着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老四就套好了驴车准备出发。
怕妻子饿着,他蒸了满满一大锅馒头,还将菜热在锅里,叮嘱贵英饿了吃。
在县城里办完事,老四看到一件大衣,这件大衣不仅洋气,还足够长,长到可以遮住妻子的下半身。
可大衣要一百块,老四掏空口袋,也只有50块钱,他只能跟老板说,要么留着下次买。
“没钱买什么衣服”,面对标准的城里人式嘲笑,老四没说话。
首富的儿子看到这一幕,花了80块买了衣服送给了老四。
老四连忙道谢:“算我借你的。”
其实他心里知道,值钱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血。
甘肃的冬天寒风冷冽,当老四夜里赶着驴车回家的时候,却看到贵英捏着手电在村口瑟瑟发抖。
老四第一次向妻子发火:“这么冷你跑出来干嘛?”
贵英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开水。
这么冷的天,没人知道她来来回回热了多少趟水。
老四的语气瞬间柔软,喝了一口水,赶忙让妻子坐上驴车。
这头驴,比老四的命还重要,全村人谁都坐不了老四的驴车,除了曹贵英。
两人劲儿往一处使,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他们种小麦,孵小鸡,养驴喂猪,日子渐渐有了奔头。
没有专业的保温箱,老四就用纸箱子扎上孔,里面放上电灯泡,等着小鸡出世。
斑驳的光影照在破旧不堪的土墙上,形成了一种别样的浪漫。
这星星点点的光,就像照进二人生命的感情一样,虽然不够热烈,但却足够真实。
不过,日子还没翻身,困难便接踵而至。
村里的危房都要拆迁,每拆一套房子,房主能得到15000块补偿款。
一听有钱拿,他们住的这间破房子,瞬间就有了主人。
主人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赶来,对他们下了最后通牒。
无奈的老四只能用驴车,拉上自己不多的家当,开始了漂泊。
临走的时候,他唯一惦记的,是房梁下的燕子窝。此时此刻,老四从未像今天这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会和燕子同病相怜。
“唉,今年燕子回来就找不见窝了。”
好在村子里还有不少破屋,他们又在田埂边寻了一间房子,二人稍稍安定下来。
“我要给你建个房子,自己的房子。”老四第一次对贵英承诺。
不住自己的房子,心里永远不安,老四已经厌倦了漂泊,尤其是有了桂英以后。
说干就干。
老四挖土、挑水、和泥,一个人包了,妻子给她做饭、送水、递毛巾。
砖块错落有致地组成了一个圈,像极了爱情的圆满。
房子的土坯还没晒好,又到了抽血的日子。
拿人家嘴短,首富儿子直接把车开到了家门口。这次在车的后座,还垫了厚厚的塑料纸。
贵英知道这些塑料纸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跟着车来到首富家,她怕没了自己的提醒,老公珍贵的血液会被拿走太多。
看着罐子越来越满,想起修房子的老公越来越累,贵英着急了,她伸出胳膊,想让护士抽自己的血。
可她不知道,她不是熊猫血。要给首富献血,她还不配。
在老四的努力下,修房的土坯渐渐多了起来。
这土坯就像他们希望的种子,牢牢地长在地上,坚挺地立在太阳下,构筑起他们对未来的憧憬。
可天公也不怜惜苦命人,这一夜,忽然大雨倾盆。
老四从被窝里跳起来,疯了一样地往晾坯的空地跑。
贵英随后也跟了过来,怕贵英感冒生病,老四给妻子披上塑料布,让她赶快回家。
可贵英不肯,两人在泥地里忙碌着,随后滑倒在地,半天无法起身,他们又哭又笑,就像两个闯了祸的孩子。
忙了一夜,第二天,夫妻俩坐在田埂上,贵英拿手边的茅草叶编了一头小驴子。
递给老四的时候,老四感慨:“还是草编的驴好啊,它不吃草,也就不被人使唤。”
看着草驴,贵英也回想起以前的事:“这个驴的命,都比我的好。”
老四听了,忍不住低头抹了抹眼泪。
老四话不多,但是个十足的暖男。
夏天太热,他就把被褥铺在房顶休息。怕妻子滚下去,他特意用一根腰带,将贵英和自己绑在一起。
这或许是对相濡以沫,最为诗意的表达。
小麦抽穗的时候,两人的房子也差不多盖好了。贵英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心中乐开了花。
“以前所有房子的雨哨,都没这座房子的好听。”
“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家。”
情到深处,贵英拿起手边的小麦粒,给老四的手上,压了一朵漂亮的麦粒花。
最初,麦粒花是老四压给贵英的,他说,这样无论走到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两人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这世间最淳朴的爱意,那些苦得难以下咽的日子,想来甚至都有点温暖了。
这天夜里,老四房子里的灯光很亮,亮得就像能看到未来,亮得就像生活从此就会变得无比美好。
老麦抽穗,老猪长膘,母鸡下蛋,老四家的喜事一件接着一件。
老三也带来了好消息。
他给老四申请了一套县城的楼房,特困户申请只要交10000块,好心的老三替老四交了钱,并叮嘱他可以过去住。
老四知道哥哥的用意在哪儿,他舍不下家里的房子,舍不下驴猪鸡和燕子。
但刚刚新婚的侄子,却实打实缺一套婚房。
老四和贵英被记者牵着,参观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但他没有搬进去,黄土地才是老四永远的根。
或许是因为太过劳累,贵英的身体出了状况,老四将母鸡下的第一颗蛋,煮给妻子补身子。
可等他劳作归来的时候,厄运却悄悄降临。
贵英去村口接老四,走到水渠上突然脑子一晕,栽了下去。
村民们聚在岸上望着水渠,告知了老四这一消息。
等老四跳进水里抱起妻子的时候,她已经身体僵直,没有了回应。
桂英死了,死得没有任何波澜,就连遗照,都是从结婚照上裁下来的。
除了老四,似乎没人在乎贵英的死。
但老四却异常平静。
回到房子,他将结婚时那个红红的“喜”字摘了下来,换成了妻子的遗像。
看着炕上妻子的尸体,老四拿出麦子,给妻子已经冰冷的手背上,按下了一个深深的麦粒花。
一个习惯黑暗的人,一旦被阳光照耀,被爱包围过后,就很难再忍受那种钻心的孤独和苦痛。
这一刻,老四似乎做了一个决定。
他不顾黑心商敲竹杠,低价卖掉了,自己耕作一年收获的所有粮食。
他还掉了小卖部的欠款,还掉了答应别人的两袋玉米,还掉了妻子生前借邻居的十个鸡蛋,放走了陪伴自己大半生的驴子。
贵英下葬后,老四给他烧了一台电视机,这是老四生前答应贵英的。
回到自己的房子,老四呆呆坐了一夜,白天,他终于肯吃一个之前怎么都不舍得吃的鸡蛋。
可吃这个鸡蛋,是因为嘴里实在太苦。
老四安静地躺在床上,双手微微颤抖,手里仅仅捏着妻子送给自己,已经快要干枯的草编驴子,左手的虎口处,也印着一朵深深的麦粒花。
第二天,老四的房子门口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富豪的儿子,他要拉老四去城里抽血。
另一个是老三的儿子,他来拿走了老四15000块的补偿款,顺便牵走了他的驴,顺走了他所有的猪和鸡。
随着推土机轰鸣而过,凝结了老四和贵英一生的这座新房子轰然倒塌,就像两个脆弱的生命一样,瞬间隐入尘烟。
皮哥没想到,这么一部刚开始排片不到1%,几乎是小透明的电影,能掀起这样的波澜,拥有如此巨大的后劲儿。
老四和贵英,就像两颗深埋在黑暗中的种子,他们用昙花一现的方式,在苦难的狭缝里,开出了最绚烂的花朵,让人重新解读“活着”。
凋零是花朵的宿命,但这并不能掩盖它们曾经的光芒。
看着两个苦命的人在生活的泥淖里挣扎求生,每个观众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总容易被触动。
说来大家可能不信,《隐入尘烟》一直被评价为“全员演技派”,但里面的演员除了海清一人,大多数都是非科班素人,九成都是导演的亲戚,可谓“全家总动员”,七大姑八大姨齐上阵。
主演武仁林,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大叔,也是导演李睿珺的姨夫。
卖衣服的小贩是他老婆,村长是他爸,演老四侄子的,是他表弟,镜头中扯闲篇的乡亲和大妈,几乎都是他的亲戚,也全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种地的农民能有什么好演技?
可大家别忘,在导演的镜头下,他们哪里是在演戏,分明就是在生活,在表演自己。
熟悉农村生活的观众应该都知道,越是简单质朴的东西,越具备撼天动地的力量。
就像故事里的马有铁和曹贵英。
他们没有什么存在感,更没有什么地位,就和马有铁嘴里的“麦子”一样,被骂没办法,被嘲讽没办法,被镰刀割没办法,被麻雀啄也没办法。
他们被一次次赶出家门,被富豪抽血,被村民嘲笑,被亲人欺负。
他们原本准备就这样沉默着度过余生,但彼此的出现,却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和力量。
两颗冰冷的心互相焐热,两个陌生的人相互搀扶,挣扎向上希冀美好的过程,是他们唯一的奢求和向往。
可天地和命运从来就不公平,这一切的一切,就像馈赠一般,只能短暂拥有。
当贵英的生命被夺走,那些之前的苦难,比原先来得更加猛烈,也更加难以忍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千言万语,不过是化成了六颗小麦种子,短暂印在皮肤上的花朵。
希望老四和贵英,依旧能靠着飘香的花朵找到彼此。
而那些说不定道不明的人间悲苦,也注定会像他们的房子那样,化作泥土,隐入尘烟。
影片的豆瓣评分高达8.5分,是今年口碑最好的电影,凭借口碑的发酵,也以200万的成本撬动起1.1亿的票房,一波“虎”操作后,竟拍出国产片良心,片中各色人物的种种猥琐与不堪,打开了国人解读“活着”的天花板。
当然,收获最大还是演员海清。
这个平日里的“媳妇专业户”为了塑造好贵英这个角色,真正豁了出去。
她真正在西北农村生活了十个多月,跟着农民们一起收麦子,种麦子,喂养动物,上旱厕,就连电影里的房子,都是他们自己盖的。
因为她饰演的曹贵英天生有残疾,所以海清在整个拍摄期间,都是佝偻着背瘸着腿走路的,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甚至在平时的生活里,她都没有丢掉“残疾人”的状态。
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在刺骨的寒风里拍戏,日照雨淋,风吹雨打,是海清拍摄《隐入尘烟》的家常便饭。
更难能可贵的,是作为科班演员的她,完全忘记了“表演”,而是选择和素人演员一样,融入农村,融入氛围,融入周遭的一切。
所以不少观众在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根本没看出饰演曹贵英的是一直在大城市絮絮叨叨的媳妇海清。
她甚至学会了甘肃方言,为的就是用最真实的状态,呈现电影里最感人的故事。
票房的爆发,以及一系列的好评,也证明了观众对海清的认可,相信未来她的戏路会越来越宽。
中国不是没有好故事,而是没有人认真去拍,不是没有好演员,而是没有人耐得住性子。
好在,这一切因《隐入尘烟》大火而改变。
2022年中国电影,有太多没想到的意外与惊喜。
正如一些观众评价:
如今一波新片的上映,《隐入尘烟》逆袭奇迹,已正式完结落幕,可属于海清,好演员的“春天”才刚刚开始,属于中国真正好电影的春天也才刚刚开始……
?原创丨文章著作权:皮皮电影(ppdianying)
未经授权请勿进行任何形式的转载
标签: 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