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百姓关注》特派记者 李忠仝
编辑 | 汪涵
“在这个余震偶有发生的临时宿舍,我似乎感受到了命运的共振,那是人类对美好家园与生俱来的向往。”
就要启程回国了,我抬头看到窗边倒立的矿泉水瓶,水面微微颤动,我的心情也开始出现波澜...
2月8号晚上,经过连夜辗转,我们终于从武汉起飞了,目的地是八千公里外的土耳其,飞机逐渐飞过西安、兰州、以及广袤的新疆上空,越过国境向着夜色更深的西方驶去。窗外没有星辰作伴,心里却突然涌起风雨兼程的勇敢。
破晓时分,我们随救援队在东部城市马拉蒂亚着陆。时值寒冬,雪原被染上绯红秀色初露,美得差点让人忘记我们正行走在大地刚哭过的泪痕之上。果然,断壁残垣几乎是突然闯入视线的。房屋像积木一般四处坍塌,除了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路边,街道上寥寥数人,警报声此起彼伏,空气紧崩,满目萧瑟不断触拨着伤痛的记忆。作为第一批到达此地的救援力量,队员们神情凝重。
| “阿内”
第一个作业面位于市中心,建筑下埋着一家五口,雷达、声纳、热成像轮番上场,挖掘机轰鸣,搅起漫天尘土,搜救工作一直持续到凌晨。马尔蒂亚的冬夜格外寒冷,当地人在废墟旁生起炭火,让我们共用,一位总是面带微笑的妇人引起我的注意。在土语翻译的帮助下,我和她聊起了天,才得知她是这一家五口的表亲,为了等待搜救已经在此候了三天两夜。
她握着我的手不断说着感谢中国救援人员的到来,同时还向我介绍起了一旁她的三个儿子,嘴里说着“阿贝”的读音,翻译告诉我“阿贝”是大哥的意思,我学了几句,他的大儿子笑开了,反过来向我介绍他的妈妈,嘴里说着“阿内”,翻译说这是妈妈的意思,我又跟着学了起来,妇人听了高兴得连连点头,上前抱住了我,她说她又多了一个儿子......炭火边,她时不时把头靠在我这个中国儿子的肩膀上,直到天亮我才离开,第二天翻译告诉我,“阿内”看我的眼神很温柔。
(记者与“土耳其妈妈”)
我回想起来,当晚聊的内容七七八八,我记不太清了,唯独她那眉宇间和善的笑意像是能够刺破点什么的利刃一样不断冲击着我,柔软又铿锵,贯穿始终。等我再次来到废墟时,“阿内”红着眼眶冲我笑,我上前抱住她,她向我行贴脸礼,亲得很大声,说,“不要忘记我这个土耳其妈妈呀”。看着她的背影我久久不能平静,心里赞叹着人类跨越种族、语言、文化的情感共通有多神奇,我与她本相隔万里,但此刻仅靠一句“阿内”,却能彼此联结。
这也许是灾难唯一播下的种子吧,它会从废墟里长出花。
| 男孩
来土的两天,我们跟着队员通宵达旦,几乎没有合眼,在搜救的间隙,我们会回到负责运送队员的公交车上坐着眯一会,那辆车似乎出了点问题,空调开足了也只有零下五度。今天本以为可以回到驻地躺平了睡一会,没想到指挥部临时决定组建先锋队连夜转战阿德亚曼,我们收拾好行李,踏上了坐着睡觉的第三次夜行。阿德亚曼位于马拉蒂亚以南148公里,是阿德亚曼省的省会城市,同处于东安纳托利亚断裂带上,受灾程度却比马拉蒂亚高出一个量级,我们出发前得到的消息是,阿德亚曼有上千处房屋倒塌,被埋人数过万。
凌晨四点,我们的车停靠在阿德尔曼省政府门前,街道上军警混杂,受灾的流浪者在草坪上铺上毛毯缱绻过夜,垃圾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炭火升起烟尘,我恍惚以为这是某部小说开头的样子。
短暂交接后,我们马不停蹄赶往位于达叶什尤特街的一处受灾点,那是一栋半坍塌的危楼,左右严重撕裂,摇摇欲坠,在这栋建筑的地下室,仍有一名小男孩被埋压,此前曾有其他国家的救援队到过这里,救出了十余人,唯独这名小男孩被留下,墙体上喷涂着一个“L1”标记,这是之前的搜救队员想告诉后来的人,这里仍有一名幸存者。
蓝天队员们通过雷达发现,小男孩似乎仍有微弱的生命体征,一名队员愤然:“既然来了,死活都要有个交代”,说着取下帽子抹了一下数天没洗的头发,在零下十度的天气冒起了热气。此时小男孩仍被楼梯护栏和一面重墙死死卡住动弹不得,由于局部切割有可能造成坍塌对小男孩造成二次伤害,队员们反复研判进出数次,但始终因为作业难度太大以失败告终。
天色渐渐变暗,寒风刮得人生疼,时间一分一秒的带着小男孩生还的希望流走,下午三点半,救援队员告诉我:“我摸到他的腿了,硬了,应该是被冻死的。”
傍晚,一个黑色的尸袋被队员们抬出建筑,附近的妇女们涌上来互相确认了几句,眼神里仿佛在说,天啊,是那个谁家的小子吗?也许是这种无限贴近又无比疏远的撕裂感让她们近乎崩溃。男孩的遗体被当地士兵高高举起往殡葬车辆的方向走去,妇女们哭着追了上去,其中一个妇女举起手向遗体告别,人群中,这只高举的手格外显眼,像个尖锐的惊叹号指向天际。我始终关着相机,目送这位男孩最后一程,那里应该没有地震。
带着沮丧和疲惫,我们深夜回到驻地,这是当地政府的办公室,但由于缺少被褥,我无奈到大厅寻求帮助,但实际上,这里已然是避难所的模样了,各国的救援队员和受灾者汇集在一起,人头攒动,形色慌张,我才更加肯定这里是没有客房服务的。
可能是我这张中国面孔太显眼,一个席地而睡的土耳其大哥看出了我的窘迫,一声口哨把我叫了过去,毫不犹豫从身下抽出一条褥子和一张毯子递给我,我还在愣神的时候,一个男孩从他旁边的毯子中钻出小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大哥疼爱地摸摸他的头,安抚他继续睡觉。
小男孩卷卷的头发蓝色的眼瞳,很好看,真希望伤痛不会停留在他未成形的记忆中。多亏大哥的慷慨,我勉强撑过那晚,盖着毯子我隐隐感受到这是某种力量的传递,我决定,在第二天的连线中抱抱这个小男孩,他太可爱了。实际上,哪个小孩不是被精心雕琢才送到人间的呢?
(临时居住在政府大厅的小男孩)
| 苏亚
半夜,我被一阵哭泣声吵醒,在余震不断的房间里睡觉还听到哭声是让人很不安的,还好我知道是苏哥在哭,但,他怎么还在哭啊?
他叫苏亚,一起从贵州来的老哥,嗓门不大,但就是哪都飘荡着他的笑声,逢人就是有的没的一通操作,分分钟你就是他的兄弟,人送外号“社交狂犬症”。汶川、雅安、尼泊尔、印尼他都去过,搜救经验丰富,干起活来雷厉风行。13号晚上,我和同事回到房间,发现苏哥红着眼,显然刚哭过,见我们突然进来连忙揉了一下眼睛。他说他不干了,要马上买机票回国,嘴里碎碎念着开始收拾行李,像个受了很多委屈要离家出走的孩子。
这位老哥与人交流的方式很独特,他会把他的感受先输出一顿,也不告诉你为什么,我要一边尝试和他共情,一边努力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挺费劲的。听了半天我才搞清楚,他崩溃的临界点出现在白天的救援行动中,没有救出幸存者的无力感终于让他破了防,他说:“我来这是要救人的,不是来运送尸体的!”说完摔了手里的东西,掏出一根烟准备点燃,仿佛那点燃的不是烟,是他对自己不是超人这件事的愤怒。
对于生命,他有着比我们更加深刻又更加单纯的认知和执念,他懂得灾害的无情,也深谙人间的有情。我没有办法安慰他,只能继续给他把烟点上。那天晚上,他的抽泣声把我吵醒,第二天我没有戳破,他又开始兴高采烈起来,拉着我看这几天各国救援队员和军方赠送给他的徽章,手里握着足足一大把,那是他的荣耀,也是安慰他最好的良药。
说完他又出门去现场了...对了,在窗边放一瓶倒立的水就是苏哥教我们的,他煞有介事的警告我们,说晚上睡觉一旦被水掉下来砸醒,一定要立马撒腿就跑,他说他可不希望我们变成救援对象,他救灾民还来不及呢。我抬头看了一眼水瓶,水面还是在微微晃动的,我心想,这老哥怎么还不回来。
(贵州蓝天救援队队员—苏亚)
| 共振
在这次救援中,听到过最好的消息是一位女性在被困150个小时后被成功救出,这绝对算得上是奇迹,也足够振奋人心,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坏消息。在废墟上,探测仪似乎探测到什么,救援人员突然交叉双手示意安静,人们随即跑到马路中间拦停车辆,短短十几秒,路上所有车辆默契地全部停住,空气完全安静下来,他们都在等待着一阵欢呼声的传来,但更多的时候没有发生……
(搜救现场,生命探测仪正在工作)
随着时间的推移,含有氨气和硫化氢等多种成分的“尸臭”开始弥漫在街道上,越来越多的作业洞口被围上了遮挡的毛毯,当地政府的工作重心已经从救援逐渐转移到赈灾,他们要尽快推平建筑,盯防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大规模瘟疫。
在政府门前,有难民看我拿着相机拉着我重复说着:“I lost everything,we lost everything…”一位妇女只能在车里过夜,下车的时候突然砸了一下玻璃,随即抱头痛哭;深夜,一只拉布拉多犬守候在一处废墟外不肯离去,他的主人被埋在下面,我们不停抚摸它的脑袋以示安慰,但递给它的食物它一口也没有吃;我们借宿的办公室的主人在地震过去八天后回到办公室,他向我们表达了对中国的谢意,然后突然哽咽起来,因为他隔壁的同事一家都遇难了。我拥抱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政府工作人员震后重回办公室难掩悲伤...)
这几天,当地人仍然不断地向我们发来求助,通常会说在某处废墟听到了敲击声、求救声,恳求使用中方的雷达探测仪进行探测。根据救援规律,如果楼房呈现煎饼式坍塌,且超过了黄金救援时间后,基本可以判断是没有人员生还可能的,如非当地灾害管理部门AFAD提供的准确消息,基本上可以断定为是家属的倾向式观点,没有搜救价值。
2月13号凌晨,蓝天队员“119”从被窝里叫起了刚睡下几分钟的其他队员,带上雷达探测器又赶往了现场,几分钟前他们收到当地矿山救援队的求助:“我们不要美国队也不要英国队,我们希望中国蓝天救援队能帮帮我们”……
(蓝天救援队在搜救现场)
土耳其97%的国土位于亚洲的小亚细亚半岛,3%位于欧洲的巴尔干半岛,疆土横跨欧亚,北临黑海,南临地中海,紧挨着富庶的阿拉伯半岛,身处东西连接的重要通道,绝佳的地理位置赋予了这个国家太多选择的权利,但在自然灾害面前,这个曾经击溃了罗马帝国的奥斯曼民族显得力不从心。
(当地灾民驻足于倒塌房屋前)
我不由想起了很多温情时刻:在当地人拉着我们去插队领饭时、为我们送来红茶和面包时、向我们伸出大拇指连连道谢时…
我也想起了很多硬核瞬间:在救援队员深夜累倒在路边以天为被,以地为枕时、在翻译小刘背着家人随队救援跪在洞口时、在何队深夜把我们送回驻地后红着眼说出那句“我要回去找我兄弟”时…
在这个余震偶有发生的临时宿舍,我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命运的共振,那是人类对于美好家园与生俱来的向往。灾难面前,是什么完成了对国界、种族、文化、偏见的超越,是什么支撑起了跨越山海,万里奔赴的信念?应该是爱吧,因为爱拥有风雨兼程的能力。
(废墟上小男孩高举国旗迎风飘扬)
太阳落山了,散射出紫色的光,比来时的光更浪漫了,土耳其本就应该是浪漫的。
(窗外泛起紫色霞光,这是记者在灾区的最后一晚)
来源: 百姓关注